晨读|黄昱宁:咖啡魔术
小说里的现实生活场景总能看到咖啡的影子。
在十九世纪之后,你已经很难在一部小说的现实生活场景里看不到咖啡的影子了。大部分时间里,作家们习惯往人物手里塞一杯咖啡,顺便标注人物的性情与品位,或是仅仅为了调整一下对话的节奏,稀释几分文字的密度。当然也有叙事功能稍强的描述,比如加西亚·马尔克斯那个著名的中篇《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》。第一句,上校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打开咖啡罐,发现罐子里只有一小勺咖啡。他从炉子上端下锅,把里面的水往地上泼去一半,然后“用小刀把罐里最后一点儿混着铁锈的咖啡末刮进锅里”。
要知道这是在盛产咖啡的哥伦比亚。马尔克斯不需要更多的细节,就足以证明上校的生活已经到了何等弹尽粮绝的地步。然后上校端着这小半锅用咖啡末和铁锈末煮成的“咖啡”来到正在发作哮喘的妻子跟前。为了让昏昏沉沉的妻子放宽心,他说他已经喝过了——“刚还剩一大勺呢。”
在美国作家的光谱上,约翰·契弗和科马克·麦卡锡之间似乎隔了万水千山,但他们的人物都迷恋咖啡因。契弗笔下的被公司解雇的中年男人,带着典型中产阶级的严重缺乏安全感的忧伤,在半夜三点醒来。他对自己说他很难过,想研究胜利,重新发掘爱,以及他所知道的“世上所有的那些体面、光鲜和明澈的东西”。随后他觉得“爱”这个字眼,从他体内向每个方向喷涌而出。这个绝望的男人,只能靠浪漫想象的泛滥来抵挡虚无与恐惧。他抓过一支洗衣标记笔,到处写下“爱”。他想象明天妻子下楼来的时候将不会找到他的身影,只能看到那个字。除了墙面、家具和电器之外,契弗为这个字寻找的最小的表面是一只咖啡壶,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男人对城市、家庭和现实最深切的厌倦与留恋。
麦卡锡的人物通常远离城市,直抵西部边境。在《边境三部曲·天下骏马》里,父亲带着儿子骑马出门,天清气朗,路边开满黄色的墨西哥草帽花。他们把马拴在镇上的餐馆前,然后儿子在餐馆里开始追问父亲,关于早早抛下他离家出走的母亲、父亲后来的女朋友以及“谁蹬了谁”的终极问题。父亲无以回避,惟有尽力把细碎的时光拉长。他“久久地搅动着咖啡,其实没什么好搅的,因为他喝的是清咖啡。他把冒着热气的咖啡匙从杯中拿出,放在餐巾纸上,端起杯子看看咖啡,然后喝起来。他边喝边朝窗外看,尽管那里并无可看之物”。
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做法更直接,她在一杯家常清咖啡里搅动的,是一念天堂,一念地狱。在那部叫作《黑咖啡》的小说里,一个女人“转身背对男人,把手中的药片放入咖啡桌上的一只咖啡杯中,然后走向前面的长靠椅”。接着便是换错咖啡杯的传统障眼法,以及一句幽深的、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抱怨——“今晚的咖啡不同寻常的苦。”克里斯蒂的叙事魔术,再次藉由一杯咖啡骗过了读者的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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